(原文为作者发表于2005年)

　　一、夏日的寻访

　　1999年7月18日，我与在北京做平面设计的画家杨群约好一起看望栗宪庭。中午我们汇合到后海老栗家，才知老栗昨晚未回，还在宋庄乡小堡(pu)村的家。我刚有点儿沮丧，杨群却非常兴奋，因为他早就知道一大批艺术家住过去了，但从没去过。这会儿，他一个劲地说：“走，去小堡村。”那里我还是在94年去过一次，现在怎么样了也挺想知道一下，经杨群这一鼓动，我同意立即出发。这天天气预报说是38℃。杨群笑着说，我们也是追星族，这么热的天里去追逐一个“国际盲流”(老栗一年要出国许多回)。

　　我们先到大北窑，然后乘930路汽车。这路车是开往河北省与北京相邻的燕郊市，我们一再跟售票员说是去宋庄，请她到时候为我们报站，等下车一问，才知还是坐过了，多坐了七八公里，已经到河北的燕郊市。我们只好打了个“面的”往回走，大约下午3点，终于来到小堡村。路边一个小饭馆门口，几个农民在打麻将，试着向一位60来岁的老者打听，结果老者先问我们：“您找哪位画家?”他能说出方力钧、刘炜等画家的名字和住的地点。

　　找到栗宪庭家的院子，我们敲了敲后院的小铁门，有人跑过来开门。一进院子，我们就乐了，这里的男人全都打着赤膊、穿个大裤衩，老栗也如此。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我们，老栗去前院摘了一大堆桃子。桃子红通通的，亮而无毛，外表既像桃又像李，老栗说这叫油桃，是桃树与李树嫁接而成的。因为油桃没被喷过农药，不用削皮就能吃，它没有了李子的酸味和桃子那些塞牙缝的纤维，味道是甜甜的、脆脆的。

　　油桃还未吃完，西瓜又切了上来，老栗一边让我们吃，一边举着苍蝇拍不断地打苍蝇，不急不慢，居然还打死不少。院子里摆了一个竹床，几个画家坐在那儿聊天，屋里也有些晃动的人影，过了不久，我知道他们是画家胡向东、王庆松和从新疆来的张建强、内蒙来的伊德尔(因为无房住在老栗这里)，另外还有两位没记住名字的画家和女士。

　　老栗院子的占地面积，用他的话说是一亩地，也就是600多平米。院子的空地上，前院种的是油桃、玉米、南瓜等，后院则是竹子与冬青。6个房间均未装修，如果不是墙上的那些油画与招贴，看上去它就是一个地地道道北方农民的宅院。有意思的是，屋里屋外、门框墙上，到处都有老栗手书的对联、条幅。门框上贴的是，上联：“学问常共美酒佳肴”，下联：“艺术多伴靓女金钱”，横批：“名利场”。灶台上方写的是：“饭菜飘香”，大水缸上贴的是：“清水满缸”，餐桌的墙上是：“阳光满堂”。老栗说，写对联是他春节时的一个节目，“我每年除夕都要写很多对联，很多画家来跟我要。我有一个横批是“没有形式即无年”，年是有形式的，但是我们现在把这个传统给丢掉了，过年就是除了吃，什么都没有。我有一年在挪威，是圣诞节前夕，但那时街上的节日气氛非常浓，各种树啊小灯泡啊蜡烛什么的，没有这种形式怎么叫节呢?中国每种节都有象征的形式，现在除了吃，就是看，多少亿人看几个傻逼在那儿表演，特别不正常。”小堡村对老栗来说，不光能回忆儿时的趣事，还可以接待众多的艺术家朋友，每年春节，老栗把很多在北京没有家的艺术家找到那儿去，“每年都有30多人在我这儿过年，放炮，守夜，一通宵。1999年的春节最热闹，在院子里垒了个“旺火”，这个是河北、山西、陕西一带的风俗，就是在院子里，从除夕晚上一直到初五，生一个很大的火，不灭，用煤和煤饼垒成一个塔一样的东西，火着了以后，全部都是红的，特别漂亮。今年放了1千块钱的炮，我买了大概四五百块钱的，别人过来有带炮来的，还有的，像方力钧啊岳敏君，反正那天晚上会来一下，带着炮哗哗哗放一下，就走了(笑)。他们都在村子里过年。”

　　下午5点，老栗开始带我们去看村里的画家。先去的是方力钧的院子，老栗在院外拍打铁门，两条狗在门内狂叫，煞是热闹，一直等方力钧出来开门，狗才不叫了。进了院子，我才发现这不是我94年看的那个院子，这个像大车间的地方正是方力钧著名的画室，两层楼高，共600多平米。画室一角有一个4米来高的铁架子，用作空中作业。沿墙边靠着10几幅未完成的油画，画的底色全是海水般的色调。画室旁，有个活动室，里面的乒乓球桌也是蓝色的。

　　我们又去了画家陈光武家，陈的太太也在。小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种满了花草树木，另有一块地种有各色蔬菜，陈光武把岳父接来，帮他们理家。陈光武是画水墨的，画面上充满了小点点，杨群说这全是精子。老栗说：“陈光武的画卖得不错，现在盖了房子，原来他的房子是最破的。他是正在往上走的一个艺术家。”

　　最后去的是杨少斌家。进门就见一个高大的葫芦架。被拴着的狗也是一阵狂叫。经过一个停放切诺基的过道，我们从前院来到了后院。后院有他的画室，画室上空搭了一个木楼，木楼上是他的卧室。音响里放出来的是摇滚音乐。光头的少斌很英俊，肌肉发达，爱笑。时不时提一下前妻不让他看望女儿的行径，“恐怕连姓儿都改了。”女儿11岁了，从5岁起就再没见到。但他说他在画画方面运气挺好。

　　因为天热，我们没有再去别的村子，小堡周围的其他村里还有100多位画家，整个宋庄乡共有200来位艺术家。回家路上，杨群仍在说着小堡村，说那些宽大的画室，说那些安静的院落，他说画家就应该这样生活。

　　二、老栗说宋庄乡

　　回到南京后，我就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多了解一些宋庄乡的情况，幸亏20天后栗宪庭来到南京，才使我有了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知道当年圆明园艺术村的多数画家都迁到了宋庄乡一带，但最初是谁发现了宋庄的呢?老栗说：“我们最早选定的是小堡村，它属于宋庄乡，后来画家集中的这些村子，也都属于宋庄乡。小堡村这个地方是张惠平找的，张惠平的学生是这个村子的，这个学生的父亲曾经当过这个村的村干部，他带我们去看这个村子。那时候还没有这种大家到乡村去买房子的风气，当时我们看到这种房子都比较激动。小堡村特别的地方就是家家院子很大，大家看中了这个。当时圆明园还没有解散，这是93年的秋冬之间。”

　　为了让我准确了解宋庄乡的地理位置，老栗连画图带解说道：“它的具体位置是通县(现在叫通州区)城的城东六七公里处。离河北省燕郊市也有六七公里。在通县城到河北燕郊的中间地段。它夹在两条河中间，一个是潮白河，一个是运河。通县离建国门是14公里。我从家(后海)打过一次车到小堡村，不到50公里。”

　　圆明园艺术村是1995年10月底解散的，从老栗对宋庄乡人员构成情况的介绍中，我大致能寻到当年圆明园画家们的踪影━━“张惠平、方力钧、岳敏君、刘炜、杨少斌我们第一批算6个人，我们进来以后，很多人就进来了，陆陆续续来买房，现在小堡村大概有30多人。还有人要过来，但后来小堡村就不让卖了，他们就去周围买，大兴庄、辛店、喇嘛庄、小杨庄、六合，据说有200人左右。后来来了很多美院的进修生，这就很像圆明园了，很多学生来北京进修，毕业以后就不走了。从圆明园来的人很多，王秋人在小堡，魏林在辛店，鹿林在宋庄镇。田彬在喇嘛庄，田彬是当年第一个去圆明园艺术村即圆明园福缘门一带的人。伊灵倒是不在宋庄乡，伊灵、张洪波、肖国富、李新辉、黑月，还有徐一晖、徐若涛、魏野，他们都在通县县城的滨河小区。这是又一轮，围绕在小堡的周围，大兴庄、辛店等是一批，在通州城里的是第二批，因为小堡有人嫌远，县城交通方便一点。等于圆明园的艺术家基本上都到东边来了。集中到东边来，这跟我们选择了小堡有关系，大家都往这儿集中，喜欢凑热闹，喜欢串门，小堡这儿有这么多人，他们想离这儿近一点。当然圆明园艺术家也有到别处的，北京的北边还有几个村子，比如刘彦，现在昌平小汤山。这边的人员构成主要还是画家。龙王庄那儿有个女孩，搞摇滚的，从广东来，叫阿涛。宋庄镇上有一批搞电影的，导演、演员都有。这里主要还是画家来，因为画家有个特点，他需要比较大的空间，在城里，你找不到而且租不起太大的空间，所以只能往外走，走远一点，这里跟圆明园非常不同的地方就是，尽管聚集了比圆明园更多的人，但是大家互相见不到面，因为在村子住很分散。圆明园那时大家都每天在街上逛，谁都能看见谁，现在谁都看不见谁。现在比较好，现在很正常，不像圆明园那样，大家闹哄哄的，好像是件什么事儿。现在大家买了房，很安定。”

　　很明显，老栗更赞同宋庄乡画家的生活状况。近几年里，他在国内做的一些展览(“艳俗”、“酚苯乙烯”)，其中的参展者大多来自宋庄乡。99年威尼斯双年展，在99位全世界受邀艺术家中，中国有20位。“这次展览，宋庄乡去了3个人，方力钧、杨少斌和岳敏君，通县的王晋也去了，”老栗说，“像方力钧、刘炜、岳敏君、杨少斌这一拨人已经功成名就，从将来历史的角度看，他们应该算当代艺术里面重量级的人物，他们标志着很重要的一个历史阶段。西方都把方力钧与巴塞里兹放在一起展览，巴塞里兹是大师级的人物。中国在国际上最具有明星地位的艺术家就是方力钧。去年(98年)，西方一个很重要的现代艺术博物馆，路德维希，回顾一百年，全是大师，那次画册的封面用的是方力钧的画。方力钧的画，现在还未画完的都已经被订购了，那些重要的博物馆、收藏家都必需要有他的画。现在谈到中国当代艺术，没有办法绕过他们，包括现在新起的徐一晖、胡向东、王庆松，都没有办法绕过。”

　　作为大陆当代艺术批评家，老栗对宋庄艺术家的最新艺术格外关注，他注意到方力钧的画风到宋庄后变过一次，“以前方力钧的画很泼皮，到了宋庄后，突然画那种蓝调子的东西，像潜泳一样，表面非常沉静安静，但是潜藏着一种危险的感觉。这种变化可能是整个社会背景变了，和生活安定了也有关系。90年代初80年代末，社会背景提供给大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所以那个时候是泼皮的，现在完全是正常平静的生活，但这里面实际上平静里有不平静，他找到了这样一种表现方法。刘炜到了这里以后，也突然画出了一种比较极端的东西，这种特别的风格的形成也是在宋庄。他画的狗啊小孩，像垃圾一样，他今年年底会参加一个国际上非常重要的展览，《时代转折》。这个展览我也是策划人之一，一共33个策划人，都是世界上最活跃的博物馆馆长和策划人。这个展览是全世界巡回，第一站是在波恩艺术博物馆。杨少斌也是到了宋庄以后成熟的，他的风格以前是学点刘炜，但是没有刘炜那么有才气，画得那么泼皮。但他在前年(97年)，画风突然转了，进步真是够快的，画那种暴力化语言的东西，画得很不错，他的画里撕咬、打架、暴力化，这实际上跟这么多年来非常暴力化的背景是有关系的。徐一晖能代表90年代的另外一种思潮，艳俗艺术，徐一晖是艳俗艺术主要的创始人之一。这种艺术他最早做，而且做得比较成功，他的第一次作品就参加了里昂双年展，里昂双年展也是目前国际上比较重要的双年展，仅次于威尼斯、卡塞尔和圣保罗这三个展览。那一期双年展的策划人，就是今年威尼斯双年展的策划人，叫哈诺德·泽曼。胡向东用两年时间做大白菜，花了2万多块钱，最后做出了10棵白菜，他不断实验，本身材料还不太熟悉，很多技术性的问题需要解决，他想做得很透明，但一透明就做不大。他用高分子做，温度很高，不能迅速冷却的话，就会烧糊了，他不断去找专家咨询，花了两年时间就做了10棵白菜。胡向东今年11月要去参加一个荷兰的展览，展览的名字叫《思想食品》，也是被看好的一个艺术家。王庆松去年参加了第一次台北国际双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