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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的寓言:邱光平艺术的悲剧性、荒诞感与现代性批判
信息来源:中外美术网 文章作者:网站编辑 发布时间:2010-12-24

那些远离大地的传奇,

叙说魂灵,那曾在此而又归来者,

它们返回人性,而我们体味了

时代的许多,这痛苦中似箭的光阴。

——[德]荷尔德林

  “我是属于那种‘野路子’出来的画家,骨子里有一种天生悲情的东西。散漫,喜欢自由自在。”邱光平在一篇后记中如是写到。的确,自从认识邱光平以来,我一直坚持认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异数,像一匹不知从何处从何时突然之间飞奔而来的“野马”。作为一个70后,邱光平还显得非常年青;但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仿佛突然之间就变得成熟起来了。2003年开始,邱光平进入川大艺术学院跟随程丛林老师攻读硕士研究生,许多老师和朋友见证了他的“奔跑式”成长。有时,我甚至以为,邱光平不是一点一滴慢慢成长的,他简直就是横空出世的。

  在造访浓园他的工作室时,邱光平时常会激切地谈起自己与他的那些画作之间的心灵对话。每当这时,一个独特而耀眼的艺术世界就会展现在我的眼前。现象学家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说过,艺术虽然并不是艺术家的心灵传记,但是,艺术家仍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世界,对于这样的世界,我们仍然只能用艺术家的名字来命名。毫无疑问,邱光平就是这种优秀的艺术家,他以自己的诸多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一个 “邱光平的艺术世界”。

  像他画面上怪异疯癫的马匹一样,邱光平的独特性从许多角度呈现出来。当代艺术图像学转向之后,波普艺术从政治空间扩张到日常生活,邱光平的同代艺术家们普遍追求着平滑感、装饰性,甚至卡通风格的时尚调子。从这个角度看,邱光平不在其中。在川大攻读油画研究生硕士学位开始,邱光平走上了表现性绘画的道路:狂乱奔放的笔触与“三分怪异,七分夸张”(程丛林评语)的形象拉开了他和许多同学之间的距离。从悲剧意识角度看,无论是政治波普、新生代,还是玩世现实主义和艳俗艺术,中国当代美术的悲剧性呈现了一个从独白到缩减,再到衰竭的孤线式下降状态。正如许多批评家所指认的那样,中国当代文化的基本精神已然演化为“唯美”或“反讽”两种形态,犬儒主义和玩世不恭的游戏式表达大行其道。与此相反,邱光平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的艺术是厚重而沉郁的。他在上承中国传统现实主义悲剧崇高精神的同时,又根据当代思想文化语境对此进行创新性转化,从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将中国当代艺术从悲壮的“崇高”推演到更为悲哀的“荒诞”境界当中。

  邱光平艺术的主题是悲剧、苦难、毁灭的预感以及现代性批判。自2006年“马的寓言”系列作品诞生以来,邱光平一直执着地持续图绘着险象环生之境中突兀的、惊恐万状的奔马。借助“绝望奔跑的马匹”、“着火燃烧的稻草人”等一系列相关的视觉语汇,邱光平将我们带到了生存之苦痛、毁灭之必然的生命悲剧真相的揭示,以及人类工业文明的现代性批判面前。毁灭与悲剧,这个85美术新潮时期曾反复回响的主导旋律,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成为1990年代许多当代艺术家所抛弃了的“宏大叙事”。作为一个思想与精神高度独立的艺术家,邱光平忠诚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并不紧追时尚人云亦云。将这当作一个艺术史背景,我们也许更容易找到解读邱光平艺术的路径。

  一

  邱光平架上绘画主导性的图像语汇是“绝望奔跑的马”,其语义的内涵相当丰富,但就其主旨而言,物种的毁灭和生命的悲剧无疑相对比较稳定。邱光平习惯将马放置到某种“炼狱般”(批评家吴鸿语)的“绝境”当中:在熊熊燃烧的炭火的灼烧下,惊恐万状的马在绝望地挣扎,它们圆睁着双眼,奋力奔跑而又无处可逃。奔马嘶鸣的头部被强透视法放大,从而与其躯体联接起来后变得扭曲变形,呲牙裂嘴的样子尤其恐怖。邱光平用柠檬黄的表现性笔触急速而神经质地掠过画布勾勒出奔马扭动的身体,用粉红色强调裂嘴狂嘶的马口,并将狂躁不安的奔马放置在红色火焰甚至是绿色的背景之上,这样的视觉形象不仅突出了奔马的惊栗、恐惧、绝望与无助,而且让整个生存环境显得更为恶劣、恐怖甚至癫狂。较早的时候,邱光平在马的下方或稍后一些地方平刷出一些抽象的线条与色块,像冷酷的旋涡或波浪(《马的寓言系列No.1-9》2006);2007年以后,邱光平有时在画面中央用灰色和紫红色画下木炭与火焰,让绝望倒地的马匹直接承受炭火的烧烤(《红色诱惑No.1》2007),有时画下灰烬中呼救的马头(《红色诱惑No.3》2008),有时让挺立高坡的马匹发出哀鸣,远处细密的铁丝网将它们圈养并限定在特定的区域(《高地》2007)。更多的时候,邱光平用灰色、绿色、黄色和黑色画出不祥的阴云或怪诞的背景,或让群马在燃烧的火焰之中垂死挣扎(《新八骏图No.2》2008),或让绝境中的马再次遭到猛虎(《深呼吸》2008)或鼠群(《深度危机》2008)的残酷攻击。奔放不羁甚至显得极度狂乱的笔触和大对比的强烈色彩,有力地刻画出一个狼奔豕突的人间地狱。

  2010年初,邱光平和孟涛在“禽兽人间”的展览前后,与批评家王林有过一次对话。王林分析他们的画时指出:“不管马也好,禽也好,动物和人类的关系已经到了它们要向人类发出歇斯底里叫喊的时候。”两位艺术家承认:“我们在帮动物呼吁。”(《禽兽人间:孟涛·邱光平艺术》,四川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从动物权利和生态批评角度看,邱光平的马图确实触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问题。马这种动物,身躯彪悍,特别善于长距离快速奔跑,作为食草动物,它们温顺驯良,与人为善,和人类的关系及其密切。工业革命之前,马既是力量与速度的象征物,更是人类迁徒、征战以及搬运的主要助手与工具,在人类的生活中它们担当着极为重要的角色。在人类文化史上,马在文学、艺术与宗教等领域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迹。曾几何时,马是人类最可靠的战友,“人类曾有多少帝国是在滚动的马背上建立起来的”(钟鸣语)。

  马也曾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们带我们发现世界,带我们回归故乡。古老的时光里,哒哒的马蹄声中,我们或是归人,或是过客。因此,荷马把如此响亮的诗句献给了它们:“你是天国的神骏,死和老永远不会影响你!”然而,随着蒸汽机、发动机,以及汽车、火车和飞机等各种机械的出现,命运多舛的马丧失了动力与速度的优势,黯然退出了人类历史的舞台。这些在神祗的怀抱里长大、具有天使一般温良和凄美眼神的动物们受尽侮辱、受尽折磨,甚至面临整个物种在这个星球上走向灭绝的可能。

  邱光平2009的《英雄远去No.1-2》系列,讲述的正是马的这种悲剧性命运。声嘶力竭的马匹奄奄一息地被掩埋在杂乱无章的齿轮、轴承、电缆和钢钎等工业废品之中,这是与人类同甘共苦数千年来的马的悲惨结局吗?抑或是艺术家从内心深处喷发出来的悲愤呐喊?这不由使人想起哲学家尼采那个著名的拥马痛哭的故事。正是从一个抱着大街上被车夫鞭打的马头放声痛哭的一瞬间起,尼采洞悉了现实世界铁血理性的残酷性,突然陷入精神崩溃的状态!在米兰·昆德拉看来,“尼采这一动作的广阔内涵是,他正努力替笛卡尔向这匹马道歉。”在2010年的几件作品中,邱光平借“绝望奔跑的马匹”抗议人类中心主义、反思人类工业文明并预言物种灭绝的意向进一步明确与深化了。油画作品《有龙的风景No.1-3》系列,将巨大的恐龙化石骨骼与绝望嘶鸣的马并置在一起,黑色阴郁的背景和红白两色构成的缠绕丝线共同编织出一幅象征所有生命在劫难逃的天罗地网。作为同样体量远超于人的动物,马匹将与恐龙一样最终走向灭绝。在雕塑领域,邱光平同样出手不凡。雕塑作品《五马》气势恢宏,五匹奔腾的烈马从五个不同的角度拉扯着一台巨型发动机——这个现代以来人类工业文明最伟大的象征之物,狂奔的马匹与因巨大拉力而变形扭曲的机器一道将自然造物与人工制品的对抗性关系置入艺术作品与思想空间,逼问着现代人类文明的终极价值。

  二

  生物命运的关注显然并未固化或者关闭邱光平艺术的意义空间,这是值得庆幸的,否则,邱光平将被称为反现代性的生态主义画家。邱光平的优秀在于,他还能从动物权利与工业文明批判这一显在层次出发,向更深的意义之域迈进,人类的命运与历史的悲剧逐步丰富着邱光平艺术的深层次内涵。

  “着火燃烧的稻草人”这一图像语汇承载着邱光平的人类悲剧命运之思。古希腊哲学家、西方悲剧理论第一人亚里士多德认为,理想的悲剧人物应当是介乎好人和坏人之间的人,即犯过失的好人。“这些人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与“绝望奔跑的马”相应,邱光平在画面上绘制了“着火燃烧的稻草人”。从起源学意义上,我们可以将这些身着盔甲的稻草人追溯到艺术家童年时期的生活经验与文化启蒙:邱光平从不讳言小人书对他产生的重大影响。但从图像学意义上看,“着火燃烧的稻草人”将悲剧性与毁灭感的生命思索从动物领域引向人类自身。身着盔甲的战士手持火炬,在狼烟四起的战场策马狂奔,他前去纵火,可他自己的身躯却由稻草制成(《纵火者系列No.1-16》2008)。这当然是一个富有喜剧感的滑稽情形。但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态度,何尝又不是一种杀身成仁的英雄主义精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批评家段炼才会将这些作品解读为“当代骑士的自画像”。也正是出于这一原因,邱光平的自述才显得与这些作品如此相互呼应:“我喜欢那位孤独的唐吉珂德,固执的想要去寻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心灵净土,尽管路途艰险遥远,但是内心的孤傲清高、玩世不恭却挥之不去”。

  有时候,邱光平还会根据身边正在发生的社会现象为画面增添现实感与叙事性。为纪念5·12汶川大地震的作品《去天堂》(2009)让每一个观者都过目难忘,揪心伤痛。在这幅画中,“着火燃烧的稻草人”演变为四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他们争先恐后地跃上马背,相互依偎着奔向天堂。邱光平罕见地用将马匹的主色调由柠檬黄改为白色,使画面弥漫着的更为明显的悲伤之情。再如《事件9路车》2009,深黑色的底子上一辆着火的公交车正在熊熊燃烧,而层层叠叠的嘶鸣着的马头,一同烘托出一个悲惨的视觉景观。显然,这幅作品是邱光平对2009年6月5日早晨成都北三环附近一辆9路公交车燃烧事件的直接反应。现实事件渗入虚构的叙事语境,邱光平借此将自己的艺术作品与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紧紧地关联起来。

  三

  邱光平悲剧艺术的第三个层次涉及历史的维度。《长城内外》(2008)将着火的木炭巧妙地延伸为长城的城墙,并把绝望挣扎的马匹放置其间,从而使图像隐喻性关涉到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争渡》(2008)和《四面楚歌》(2009)以宏大的面面重现中国古代的战争景观。两者当中,《四面楚歌》更具代表性,其长宽分别达到7.5米和3米。数十匹战马昂首奋蹄,与三头猛虎一起从画面深处狂奔而出,具有强烈的视觉震撼力。那些高举火炬突出重围的稻草人兵士,他们的生命即将与稻草和历史尘埃一起灰飞烟灭,这何尝不是邱光平对生命尊严与历史正义的严厉质问?

  从动物生存权利的伸张,到人类悲剧命运的反思和历史正义的追问以及现代性批判,邱光平的艺术景观显出着复杂多重的思想意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邱光平悲剧艺术所营造出来的浓厚的“荒诞感”。且不说前面提到的“纵火者”,本身易燃的稻草人却成为纵火行为的执行人,这种矛盾性画面提示的正是人生在世的荒诞体验。“荒诞”曾被批评家描述为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最重要的审美特征之一,而在这里被邱光平融入了自己悲剧艺术的创作。《大营救》(2008)中,十几个稻草人站在炭火堆上,正手拖臂拉,拔河般地奋力营救另一位半身着火的同伴。在这幅画里,舍生忘死的大营救怎么看都透露出一种强烈的“黑色幽默”。的确,是荒唐、怪诞的景象使邱光平与传统悲剧艺术显现出了一些距离。在《阿尔卑斯的神话》(2009)中,邱光平直接采用了后现代艺术的“挪用”手段,滑稽地将欧洲新古典主义绘画的先驱、法国画家大卫的油画名作《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道的拿破仑》进行“戏仿”:稻草人替换了拿破仑、呲牙裂嘴的马替换威风凛凛的坐骑、崎岖陡峭的山路也被替换为杂乱无章的炭火,一代历史伟人的英雄气概被解构得荡然无存。正如阿多诺所言:“荒谬被表现得如同理所当然,目的是使理所当然丧失力量。”同样,邱光平对“理所当然”的历史感到荒诞,也使长期以来“理所当然”的历史“丧失力量”。而其结果必然是,荒诞感被深深地嵌入了这一代人的意识与灵魂深处。

  从悲剧性到荒诞感,从“绝望奔跑的马匹”到“着火燃烧的稻草人”,邱光平在虚构与真实、历史与现实、悲剧与喜剧、现代与后现代等多重空间游走、沉思与追问,从而使他的艺术显现出强大的包容性。近来,他正致力于新材料与语言方式的探索,《红烛》(2010)、《马灯》(2010)和《佛像》(2010)等作品的出现,是否标志着邱光平从动荡、激越、强烈向着更加沉静、节制和内敛的方向在过渡与转型?是否意味着艺术家无意识中存在着希望抑制荒诞、反讽向滑稽甚至搞笑滑动的意图?没有人能够预言未来,当然也没有人能准确预言邱光平的艺术走向。不过,在目光所能及的未来,我相信,对生命苦痛的体验、对终极价值毁灭与虚无状况的揭示以及现代性批判仍将是邱光平艺术的主题——因为,这既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有人无法回避的一个难题,也是后形而上学时代艺术、哲学与文化的主导性问题。

  2010年10月于成都锦江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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